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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下和放不下

李松蔚 李松蔚 2022-05-08
又是一年512。北京天气晴朗,风平浪静,但是每到这个日子,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一下。
十三年前我在北京上研究生,下午去中科院参加一个工作会。据说在会议现场也有轻微的晃动,但我没感觉。几十分钟后,才通过短信得知有一场地震。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可以上网,不知道严重的程度。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交头接耳,有人出门打电话,隐约听到惶急的哭腔,加上「四川」这个关键词,我逐渐开始意识到,发生了超乎寻常的事,或许就在我认识的人身上。
但这怎么会是真的呢。
现在回想那些细节,让我印象最深的反倒是当时的心情:在极短暂的时间里,如同一脚踩空般,从日常生活里一下坠落到慌乱和恸哭的深渊,难以接受这是现实。那种心情,事后常常被描述成「难以置信」或是「震骇」。但文字能传递出的体验还是太单薄。我记得那是一场必须参加却无聊的会,出发前我想的还是带一本什么书,用于开会时打发虚度的光阴;回学校的路上能否避开晚高峰的拥堵;晚上去哪个食堂吃饭……而仅仅几十分钟之后,我就和其他慌乱的人一起,挤在走廊里,一遍遍地拨打忙音的电话,互相打气,交换着一些碎片式的真假难辨的信息。
那之前我就在做创伤的研究,本科毕业论文就是PTSD。文献读过不少,病人也接触了几十个,但直到那时我才深切地体认到,PTSD根本不该被定义为一种病症。它在本质上是一种提醒,提醒一个最基本的,基本到你甚至会奇怪怎么可能被遗忘的事实,那就是意外随时都在身边
是的,说来就来。
随时,这是最可怕的,没有征兆。那天稍晚一点的时候,我联系上家人,万幸都平安,但仍然放心不下。谁都不知道暗处是否潜藏着更大的风险:通讯没有完全恢复,时时还有余震,交通、救援、安置、食水……到处都是不确定。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,听着窗外刮很大的风,窗玻璃响个不停,我之前好像从未注意到玻璃会如此剧烈地响动。我就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,想着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子竟如此摇摇欲坠。意外倏忽而至,无从预料。
整个世界都变得不那么可信了。然后我意识到,世界其实没有变,它从来都是不可信的。
我更加理解了读过的文献,为什么911对于美国普通民众是如此巨大的痛楚?那不是战时,不是军事要塞,只是在无数个平常日子当中毫无特色的一天,普通人上班的办公楼里,这样一天的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毫无征兆地被灾难倾覆,那还有哪一天,还有什么地方是不可能的?
如果你想防范,必须在任何一刻从任何角度进行防范,永不松懈。当晚我父母是在室外过的夜,跟千千万万人一起。家就近在咫尺,不敢回,因为不确定会发生什么。你说现在安全了?那是现在,但谁能确定等一下还会安全?
人们变得警觉,惊惧,甚至在「正常人」看来是毫无必要的多疑。我们说这是一种症状,异常,过一段就会回复正常。当然了,时间是可以抚平伤痛,战胜不安。人们总是可以回家,每天起居,工作,朋友相见也会有笑容,仿佛脱离了阴影。哪怕是经历过妻离子散痛不欲生的人,最终也会有一天放下了伤痛继续生活。但那不是因为生活真的恢复了「正常」,生活不曾变化,世界仍旧冰冷,处处无常,只是人们被迫要学会适应这一切。为了活下去,对无常视而不见。
这是我从512学到的最深刻教训:安全感,不是安全,只是一种麻醉。倾向于认定「世界是平安的」,或者「意外不会降临在我身上」。
倾向其实就意味着,我们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相。或者干脆说吧,我们确定这不是真相。真相是没有百分百的安全,所谓正常人在正常生活中的淡定,早上出门的同时预测晚上可以平安到家,还能安排后续的活动,都是没什么依据的自我催眠,「不用怕!」,说一厢情愿也可以。
人是离不开这种催眠的。
直到它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震碎。
现在回想起来,5月12号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全国各地,甚至全世界的好心人都在用他们的同情和关切,向震中的人高呼:「不用怕!」从救援到捐赠,潮水般的志愿者和赈灾物资涌向四川。即使从心理意义上来讲那也很重要。在我的印象里,那是我第一次切身感知到人类可以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凝聚力,作为一个共同体,在无常面前无能又无所不能,既脆弱,又强韧。
我还想到另一件事。前几天,也在四川,发生了另一起悲剧,一个中学生无端地逝去了。我完全理解这件事为什么引发了全国性的情绪震荡:它没有理由。正常的孩子,正常地离家上学,几个小时后父母接到电话通知,被动地获知了一个结果。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。而哪怕全世界最恶毒的罪行,都不会比「不知道」更可怕。不知道意味着无从说起,就像随时可能发生的地震,倏忽而来,择人而噬。
人们需要重新相信什么,否则,每一个在平常日子里把孩子送进学校的父母,都不得不承担「再也见不到他」的风险。总要有个说法吧?
而「相信什么」恰恰又是最难的,就像十三年前被震碎的安全感。其实不信才是正常的,因为世界本不可信,除非有人愿意再次付出信任的代价,信任让人在废墟上重建家园,让人快乐,让人重新述说岁月静好亘古如常,但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更大的风险。所以它只能是一种选择,而且只能当事人自己决定。不要以理所应当的姿态发出号令。说我们终究应该放下伤痛向前,那固然美好,但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。因为伤痛都是真的,而伤痛的人也有放不下的理由。
这就是十三年前,地震教给我的,人所同时兼具的脆弱和勇敢。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,无常没有一天停歇,生活也没有一天不在向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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